“整篇論文沒有我自己寫的東西”:論文是A
“請寫一篇有關粵語的語言學論文”。
當南方周末記者在的聊天框里輸入以上內容后,停頓幾秒,屏幕上慢慢出現一個個字符,連綴成標題“粵語的語言學特點及其在語言接觸中的角色”,還有一百字左右的摘要:“……本論文旨在探討粵語的語音、語法、詞匯等方面的特點,并分析其在語言接觸中的影響……”它條理清晰地生成了六個章節的框架,包括引言、語音特點、詞匯特點、語法特點、在語言接觸中的作用以及結論。
如果你覺得不夠詳細,只要再次輸入指令,比如“請將粵語的語音特點擴充一下”,短暫的停頓后,就可以繼續拓展這部分內容,詳細至聲韻調系統及音變現象的分析。
重復輸入幾次后,南方周末記者得到了一篇五千字左右的完整論文,全程不超過30分鐘。雖然論證較為簡單,但結構思路清晰。如果有更多耐心,還可以繼續輸入指令訓練它,要求它將語言變得更學術化,或列出相關參考文獻。
“抄就是很快啊。”國內某二本院校新聞專業的大四畢業生李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在她的畢業論文初稿中,大約40%的內容由生成。
這并非孤例。在南方周末記者的調查中,一些高校學生借助完成了課程作業、期中論文甚至本碩畢業論文,他們教育背景不一,來自二本院校、普通一本或985高校皆有。
據教育部統計,2023屆全國普通高校畢業生規模預計將達到1158萬人,而絕大部分人都要經歷畢業論文這一關。當前正值畢業季,在社交平臺上,“用寫論文”“用給論文降重”等經驗分享帖比比皆是。在電商平臺上,也有相關賬號在售賣。
“這就是一個bug(漏洞)存在”。從事留學服務工作的吳飛這樣形容在大學生群體中的使用。出現后,吳飛增設了一項業務,專門幫助不當使用的留學生進行申訴。
2023屆全國普通高校畢業生規模預計將達到1158萬人,而絕大部分人都要經歷畢業論文這一關。正值畢業季,在社交平臺上,用AI寫論文的經驗分享帖比比皆是。文圖無關。 (視覺中國/圖)
“它會重復說‘車轱轆話’”
4月,某一本院校大三學生馮曼開始使用寫作一門通識選修課的期中論文。她的專業是法律,論文要求題材自定,四千字左右,并給出10篇以上參考文獻。
馮曼把論文主題定為AI對法律領域的影響,接著,她向提問,它以這個主題列出了論文大綱。
馮曼覺得生成的內容“挺專業的,語氣各方面都很像一篇論文”。之后,她又將每一部分分別拓展提問,將生成的內容復制在自己的論文中,稍作修改。最后形成的論文中,有99%的內容由生成。
生成每一部分內容時,都會列出四五條參考來源。馮曼從中挑了10條作為論文參考文獻列在最后。最開始,列出了很多外文文獻,“明顯就是我這個水平不可能看得懂的文獻”,馮曼只好再次指定生成中文文獻。
趙銘在的幫忙下完成了碩士畢業論文,他在國內一所985大學的理工科專業就讀,畢業論文的內容是關于云計算。他總結了幾種使用的方法,比如湊字數。
很適合“湊字數”,只要發出指令,一句觀點便能擴充至幾百字。但字數一多,它也會暴露出不足,很多受訪者都反映它會重復說“車轱轆話”,“它廢話是真的很多,有可能會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講”,趙銘說,這時又需要手動加工,適當再刪掉一些。
除了很多“車轱轆話”,的表述很機械,信息也并非完全準確。當南方周末記者請它“結合詩句分析李白詩歌中的浪漫主義色彩”時,它給出的四個詩句均與詩名不符,比如將王之渙《登鸛雀樓》中的“欲窮千里目,更上一層樓”,錯誤地對應為李白的《望廬山瀑布》。
寫論文時,趙銘用查詢了國內外云計算技術的研究進展,并請它一一詳細介紹。他用搜索引擎簡單核實了真實性,潤色后就放進了論文中,“我感覺它說的東西都是一些現狀,也沒什么好調整的,就直接用了,作為一個背景相關知識的介紹”。
趙銘的論文前兩章主要介紹了研究背景和國內外研究現狀,超過80%的內容是直接用生成的。后面的章節和他的實驗相關,更多只是用進行擴寫和潤色。整篇碩士論文一共四萬多字,據趙銘估計,大約寫了30%-40%。
不僅可以用于查詢信息和潤色語言,它也具備提出觀點的能力。李悅的畢業論文主題是某產品的營銷傳播分析,她讓分析該產品遇到的挑戰和策略,它條分縷析地細細闡述,四千多字的內容用一小時就完成了,李悅覺得“比自己寫得好”,這些內容自己也“能想出來,但不想組織語言”。
即使是同一個問題,的回答雖有相似,但不會完全相同。李悅將不同的答案融合一下,湊成整個章節。她會稍作改動,調整一下語序,但不多,“(自己寫的部分)應該沒有吧”。
不擅長的部分,李悅就“結合別的論文”寫成,也就是從相近主題的其他論文里復制。為了降低查重率,她采用的方法是“先全復制,再降重”,這個方法是李悅從社交平臺的經驗帖里學來的。
按這些方法,李悅大概花了兩天時間完成畢業論文初稿。“整篇論文沒有我自己寫的東西”,李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。
一些高校學生沒有專門學過如何寫論文,只能借助,摸索著完成畢業論文。文圖無關。 (視覺中國/圖)
“老師不可能閑到把參考文獻都查一遍”
一開始,馮曼只是用完成課程小作業。平時老師會布置一些問題,讓學生寫出四五百字的回答。馮曼嘗試讓生成答案,直接復制交了上去,這些作業會在這門課最終的成績中占據一定比重。馮曼并不擔心被發現,“老師也不可能這樣一個小小的課程作業,還去幫你查一下重”。
后來,她干脆用寫期中論文,她覺得老師不會認真看,“那個課每次點名都不齊的”。這篇論文只花了她兩三個小時,她估計如果要全靠自己寫,至少得用一兩天,“一是它比較快,二是老師要求不是很高”。她抱著隨便交個作業、混個及格的心態,提交了這篇論文。
結果成績出來,馮曼獲得了88分。這個分數在班上屬于中等偏上,她很意外。老師詳細寫了上百字的點評,夸贊部分內容分析得很好,還給出了改進建議。馮曼有些愧疚,自己只是大段復制粘貼,都沒認真看寫了什么,連參考文獻都不知道是否存在。
在此之前,她看見過會編造文獻的說法,但她知道,“老師不可能閑到把參考文獻一條條都查一遍”,因此也沒有特意檢查。南方周末記者查詢發現,馮曼這篇論文的10條參考文獻中,有7條搜索無果,其余3條存在不同形式的錯漏,或是書籍版本不存在,或是期號錯誤、標題不全。
這門課學習的是社會調查與研究方法,下一個任務就是期末論文了,期末論文可以在期中論文的基礎上修改,但要求加入問卷調查。馮曼初步設計了一份問卷,用進行了詳細優化,由于老師沒有提出具體需要發放多少問卷,馮曼編造了調查結果的數據和分析,再讓根據這些假數據生成了結論。
馮曼打算就這樣提交期末論文。“我感覺用它的話比較省事,而且寫出來的文章比我現在的水平要高一點。”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,“我花功夫可能還沒有它的得分高。”
為了達到重復率不超過12%的要求,馮曼用免費查重軟件自行查詢,發現重復率只有10%,“AI真的蠻牛的,我以為它的回答都是復制粘貼自網站的,沒想到這還是它自己寫的。”南方周末記者提醒她參考文獻存在的問題后,馮曼回復,“只要查重過了就行,反正是水課。”
最初用寫論文時,陳心童很擔心會被發現。她是某二本院校即將畢業的大四美術生,從網上了解到查重網站無法檢測出是否使用AI,才比較放心地使用,“應該不會出什么事,因為我自己會改”。
國內外已有部分軟件如、格子達推出了AI檢測的技術,比如格子達的“類AI輔寫行為檢測”功能,據稱可將高頻、常見、不符人類常見表達習慣和詞匯組合等句子標記為類AI輔寫。但這類軟件目前在國內尚未被普遍使用。
面對普通查重軟件的考驗時,表現驚人。
陳心童用完成了畢業論文,學校規定查重率低于10%,而初稿過后,她的查重率僅有1.6%,在同學中顯得有些“格格不入”。她擔心這個異常低的重復率會引起注意,于是從一些優秀論文中復制了他人的內容,將重復率提高至4.5%。
趙銘的碩士論文要求也是查重率10%以下,他將論文初稿查了一遍,原以為生成的部分重復率會很高,但讓他意外的是,“標紅的地方基本不是它寫的”。他修改后上傳至學校要求的查重系統,最終以5.6%通過。
在他看來,更像是一個工具,他認為用工具不能算學術不端,學術不端更多指的是抄襲,比如直接復制別人的文章內容,“如果用它生成的話還好吧,要說抄襲的話,它又是抄誰的呢?都是它自己生成的”。趙銘提到,他一位同學寫完論文后發給導師,導師主動建議,用潤色一下。
“論文最忌諱的就是主要觀點不是自己的”
吳飛從事留學服務五年,主要做留學申請和申訴。當學校懷疑學生有學術不端或作弊行為,會進行調查,召開聽證會,吳飛的工作就是幫助準備聽證和申訴。出現之前,他接到的大多數申訴案例是抄襲或代寫。現在,他幾乎每天都會接到5單左右因不當使用而造成的申訴求助,這在他接手的申訴求助總數中約占到了80%。
“沒有最懶,只有更懶。”在他的經驗里,很多留學生外語不佳,連上課聽講都費力,如果課程太多,完成論文的壓力就會很大,“之前沒有的時候,有些人會找代寫”,如今,成了新寵。
碩士研究生孫菁在英國一所高校學習藝術史,她說,作為非母語者,留學生用潤色論文較為普遍,語言表達方面,“真的很無所不能”。
通常,孫菁會自己先用英語寫完整篇論文,再將其中某些段落放進里,讓它替換比較高級的詞匯,糾正語法錯誤,讓語句表達更順暢。有時會改變她的原意,這時候就需要再次給它指令,重新潤色。
吳飛對南方周末記者總結,在留學生中,因造成的學術不端主要有幾種情況:最嚴重的是直接把論文要求告訴,或者給它題目,讓它生成;第二種是剽竊AI的思路或主題,引用生成文本,但沒有標注合理的引用格式;還有一種是讓幫忙生成參考文獻,有些存在編造情況。
“論文最忌諱的就是主要觀點不是自己的。”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。
2023年4月,軟件推出了AI檢測功能,已被墨爾本大學、新南威爾士大學等國外高校采用。可以通過相關技術分析文本片段,得出論文中有多大比例是由AI生成的預測結果。
吳飛提到,國外很多大學會在學生入學時介紹學術不端的情況,每個國家的學術規范不盡相同,但大多有專門的課程幫助留學生了解學術不端的標準,通常也會開設選修課,專門教學生寫論文。
每次寫作期末論文前,孫菁會向課程老師提交論文計劃,老師給出批注建議,幫忙捋思路,或是提供文獻資料。
最后的畢業論文更受重視,系里會召開七八次大型研討會。目前孫菁已經參加了三次,第一次介紹畢業論文從何入手、如何選題,接下來教學研究方法、如何設置結構等。除了全系的研討會,還有和自己導師的多次溝通,孫菁的導師要求她每周發郵件說明想法和進展。
在孫菁參加的最近一次論文會上,系里強調,禁止學生在論文中使用AI生成的內容,也不允許學生先用母語寫完論文,再用翻譯軟件進行翻譯。
“如果學校或者任課老師明確禁止使用,那就堅決不能用做任何和論文內容相關的事情。”吳飛告訴南方周末記者。
面對普通查重軟件的考驗時,表現出了驚人的原創力,很多受訪者發現,它寫的部分反而重復率很低。文圖無關。 (視覺中國/圖)
“剛開始寫論文什么都不會,我才會用它”
李悅將畢業論文初稿提交后,導師評價寫得一般,讓她改了兩遍,但主要是修改格式,內容的改動很少。當時她的重復率高達30%,不過其中用寫的部分很少標紅。她用前述翻譯成外語再翻回來的方法,將標紅的部分重新處理一遍,重復率降到了11%。
重復率通過的論文則可以參加答辯,答辯會上,老師們說李悅的論文“像說明書”。他們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,并通過了她的答辯。李悅后來得知,另一位室友同樣是用寫完了論文,“沒多少人有自己寫論文的能力,降重過了就行”。
對于馮曼來說,寫論文的確有些困難,很多課程的期末任務都是提交論文而非考試,有些老師對查重率也有要求,這種情況下論文得改很多次。但到目前為止,沒有一位老師教過他們怎么寫論文。按照往年的慣例,在馮曼的學校,大四第一學期會開授一門課教學生如何寫論文,為畢業論文做準備,但目前大三的馮曼還沒有學到。
作為美術生,陳心童畢業前需要提交畢業設計作品,還有一份創作心得,對作品的創作目的、背景、過程進行闡述,相當于畢業論文,學校查重以及將來論文抽查的對象都是這份創作心得。
陳心童平時基本不寫論文。她把畫作的內容、色彩和表達的想法簡要描述給,讓它用學術性語言來表述。但當把這份參與的初稿交給導師后,導師說,她的摘要、引言、目的這三個部分都在表達重復的意思,即她畫那幅作品的原因。此前她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。聽完導師的建議,又上網查詢了摘要的相關知識,她才知道應該怎么寫。
即使改到了第三稿,陳心童對這篇論文還是沒有太大的信心,她不擔心用被發現,更擔心論文的質量不行。2021年起,教育部每年都會抽檢一次本科畢業論文,如發現問題,可能撤銷學位。
“像我們專業,論文根本就不重要,我們重要的是畫。但是抽查的話,只能看我們的論文。論文這個東西在我們畢業的時候是非常重要的。”陳心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。
矛盾的是,畢業論文如此重要,他們卻沒有正式學過該如何寫論文。陳心童說,雖然分配了導師,導師也沒有專門教過她。“因為剛開始寫論文我真的是什么都不會,我才會用它。”她說,“也就是因為(我才)開始入門寫論文,才能寫出來。”
未來,陳心童打算考研,繼續學畫畫。她知道碩士畢業時仍然需要完成論文,現在她認為這不是問題了,“因為我現在知道它怎么寫了,我覺得寫論文確實不是什么問題,無非多改幾次”。她相信,即使沒有幫助,自己也能寫出來。知網上有很多論文,她可以參考別人的論文慢慢改、慢慢寫。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人名均為化名)
南方周末記者 翁榕榕 南方周末實習生 劉嫄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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